當她們四目相對時，江曉婷瞬間就有了想哭的衝動。
仔細算來，方思瑤今年該有三十一歲了，脫去當年大學生的柔弱書生氣質，如今的方思瑤多了幾分職場女性的精練，合身的白袍也道出身為醫者的專業。
剪去了朝氣的馬尾，稍短的髮絲就這麼隨意披在肩上，眉眼間點了淡妝，將雙眼的神彩簡單地勾勒出來，但臉部輪廓仍是柔和淡雅的。
目光飢溺似地遊走，緩慢而慎重、急切而深刻，江曉婷仔細確認現在站在眼前的方思瑤，將她和歷時日積月累後，僅僅存於自己記憶深處的方思瑤的影子比較著。
是了，她就是江曉婷等待的方思瑤。
然而，儘管十分細微，江曉婷仍然捕捉到方思瑤眼中那份陌生的距離感。
那雙漆黑的瞳仁裡，並未閃現她所期待的訝然或驚喜。
「思瑤……？」
幾乎是出於反射，方思瑤的名字自然而然地自唇邊脫口而出，就像這些年來都不曾間斷過一樣。
而被直呼名字的方思瑤顯然有些驚訝，明明還尚未向對方自我介紹的，對方卻能熟稔地喊出自己的姓名，但一想到胸前所掛的嶄新證件，方思瑤隨即了然。
「這位同學，你叫曉婷對嗎？剛剛聽子奇這麼叫你。我是新來的代理校醫，初次見面，你好。」
手上還拿著膏藥和棉花棒，方思瑤僅僅向曉婷以微笑禮貌地示意。
當年方思瑤出國後沒多久，江慧萍便因為操勞過度而突然辭世，只留下無親無故的江曉婷進入認養系統好一段時間，當時她將方思瑤視為自己的精神寄託。她曾經設想過無數種她和方思瑤可能的見面情形，比如說兩人因緣際會於大街上偶遇，但她從來沒有料想到方思瑤會這麼徹底地忘了自己。
等了十年，原來都是一場空嗎？
沒想到，到頭來，她迎來的不是重複，而是盡頭。不知道究竟是方思瑤失約，抑或是她江曉婷自作多情？剛才初見的激動，只於一瞬間，便反作一盆冷水，當頭澆下，連帶著心臟和血液都冷冽下來。
此時的江曉婷異常冷靜，不哭也不笑。
「曉婷？你怎麼了？」
慣於隱藏情緒，江曉婷的面色在外人看來仍是相當平靜，謝子奇倒是意外敏銳地察覺她情緒的異常，他知道江曉婷雖然對人冷淡慣了，但還不至於對他人的禮貌問候不語不應。
謝子奇在耳邊的提醒，江曉婷這才發現室內所有人都在等著她開口。
再看了看方思瑤，江曉婷忽然覺得她那溫和的笑容此時竟然是那樣地沒心沒肺。
江曉婷迷惘了，而今的她究竟是該由夢中醒來，還是再次入夢？
「我是……我是江曉婷……你好。」
江曉婷勉力地扯出一絲笑容。
「曉婷，你還好嗎？你的臉色看起來好像有點蒼白……」謝子奇覺得不大對勁。
江曉婷剛想回覆子奇自己沒事，可是一轉頭，卻發覺自己的意識開始飄忽起來，眼前突然陷入一片昏黑，耳邊也籠罩一陣噪音，嗡嗡作響。
「曉婷！」頓時間，室內的驚呼聲此起彼落。
一陣驚險之下，還好方思瑤眼明手快地在江曉婷倒地前趕上前扶住。謝子奇、孫建廷則是一跳起身，七手八腳地幫忙把江曉婷帶到最近的診療床上休息。
「剛才不是還好好的嗎？怎麼忽然就暈了？」孫建廷在一邊緊張地問道。
「我……我沒事……」短暫暈眩過後，江曉婷在坐到床塌上那刻便恢復了意識，只是那過於飄渺虛弱的聲線和蒼白的唇色，絲毫說服不了在場的任何一人。
「啊！糟糕！曉婷很怕血，會不會是因為她看到我膝蓋的傷口了？」謝子奇忽然想起江曉婷對血的恐懼，自己的膝蓋在剛才的爭執中摔在泊油地上，雖然血已經完全止住，但剛才傷口只是上過消毒水，現在膝蓋還是一片血肉模糊，而且面積還不小。
方思瑤點點頭，趕緊走到辦公桌拿過耳溫槍和聽診器，再回床邊為江曉婷診察，順手拉上診間簾。
看到江曉婷目光緊緊揪住自己不放，方思瑤認為那是江曉婷面對陌生醫師時所表現出來的不適，於是她下意識地將語氣放柔，像哄小孩一般，手輕輕貼在江曉婷額上撫著，一下一下地理順著她額際的劉海，希望能舒緩她緊張的情緒。
「放鬆就好，沒事的，沒事的。」
溫暖的手心貼上自己冷涼的額頭，舒服的溫度和觸感，霎時間，被如此溫柔對待的江曉婷感到無所適從，心裡彷彿有什麼被輕輕觸碰到似的，莫名躁動著，卻又踏實得令人眩然欲泣。
江曉婷忽然覺得，除了自己的呼吸聲外，室內簡直異常安靜，就像所有人都屏著氣息在等待方思瑤的診察結果似的。
直到耳邊傳來溫度計單調的嗶嗶聲。
「36.2度……還好，體溫很正常哦。」
方思瑤對江曉婷露出一個令人安心的笑容。
「曉婷，接下來我需要聽你的心音。」從容不迫地掛上聽診器，手中的聽頭則指向江曉婷的領口示意著。
在解開制服鈕扣時，江曉婷發覺自己的手指有些顫抖，但隨即想到那條平常藏在衣服底下的項鍊可能會就此曝光，於是帶著賭氣的心情，悄悄地將項鍊的首飾隱在右側衣服底下，最後僅僅微露出左側胸口而已。
冰冷的聽頭貼上肌膚的瞬間，江曉婷忍不住閉上眼，撅眉，試著適應那令人不快的低溫和曝露在空氣中的微熱肌膚。
片刻。
「沒什麼大礙，但身體有點虛，平時要好好注意睡眠，保重身體。」收起醫療器具，方思瑤替她重新扣好制服領口，輕拍她的肩頭，關切地詢問道，「下午要在這裡休息嗎？等你好些了再回去上課。」
江曉婷點點頭，而在這之間她的視線從未離開過方思瑤。
「那你躺著好好休息，子奇他們等會就離開了，到時我再幫你寫假單。」方思瑤替江曉婷蓋上薄被，轉身再拉上診間簾，回頭繼續為謝子奇處理傷口。
接下來，整個下午，江曉婷都沒離開過醫務室，但也沒如實睡著，她聽著方思瑤和謝子奇、孫建廷低聲地淺短交談，然後聽到教官進來帶走他們兩人。
良久，等方思瑤回到桌邊後，江曉婷便伸手將簾子撥開一小道縫隙，正好是對著辦公桌的方向，此時的方思瑤背對著她，不知在翻閱什麼，似乎是厚厚的書本，只有兩人的靜謐空間，僅伴隨著書頁偶爾翻動的聲音。
江曉婷就這樣躺在床上，望著方思瑤的背影，任淚水放肆流淌。
(未完待續)
ps. 方思瑤啊，你還記得當年內湖公園那顆大樹下的江曉婷嗎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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